王溶

《围城》作为20世纪中期的一部优秀著作，成功就在于它用大胆泼辣的手法、幽默搞笑的态度、陌生新奇的譬喻，造就了读者也意想不到的讽刺效果，而这些正体现了其超凡脱俗的语言艺术魅力。我们知道，每一个词都有其固定的形式、语法意义、词汇意义，正因为这样，我们的语言交际活动才能规范、正常进行。而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为了达到想要的艺术效果或情感体验，临时改变词的原有形式、语法意义、词汇意义，出现各种词语的活用，产生意想不到的修辞效果。钱钟书笔下语言的震撼力正源于他对现有言语资料的非凡驾驭能力，特别是对词语的大胆活用，即通过对词语的非常态运用和创造性的加工，从语音、语义、语法、修辞等方面充分调动词语的可变性、发散性、独特性。本文将具体从词类活用、词语搭配等方面，简要分析讨论《围城》词语的活用类型及其修辞效果。

一、词类活用及其修辞效果

词类活用是指在一定的语言环境里，为了适应表达需要有意识的把某一类词临时用作另一类词的现象，也叫词的转类、变性、转品、词类的变格用法。在现代汉语里，每个词根据它的语法功能归属于一定的词类，词语的组合也是按照他们各自的语法功能组合的， 比如说，名词一般不作谓语，除时间地点等名词外，也不单独作状语，不及物动词不能接宾语，名词一般不被副词修饰等。而钱钟书在《围城》中为了某种修辞的需要，临时改变词性，反而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

（1）方鸿渐说着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腆得迷人。

（2）她不知道方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一次，现在方向都不记得了。

（3）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道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

（4）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份信也没回过。

（5）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

（6）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交换过鄙视。

（7）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围城》中的词性变异最多的是名词活用作动词。例（1）“晕”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中标有动词、形容词、名词三种词性。根据句义，此句中的“晕”不是动词“yūn”，而是名词“yùn”，反过来又活用作了动词，意思是说：苏小姐的双颊忽然现出了红晕；例（2）名词“船”可理解为“坐船、乘船”；例（3）名词“障碍”是“阻碍”的意思；例（4）“国而忘家”、“外难顾内”，各自省略了前面的动词，而将“国”“外”分别活用为动词，简练到位，结构严整。这些名词活用为动词，没有让读者有理解上的偏差，反而恰到好处的突出了用词的形象和深刻。《围城》中除了名词用作动词外，还有其他类型的词性变异，例（5）名词“专利”活用作副词，修饰“殷勤”，活画出辛楣利用主人之便，向苏文纨献爱意的态势，又有意昭显了对“情敌”无声宣战的自信。例（6）“鄙视”本是动词，这里活用为名词，作交换的宾语，顺应了前面的行文结构，见过，请过，拜访过，交换过，排比之势一气呵成，简洁干脆的表现两家彼此都不满意的态度。交换“鄙视”这一巧妙搭配十分幽默的揭示两亲家的摩擦和矛盾，也是作者对现实困境中淡薄的人际交往的的真实写照。例（7）“刻薄”形容词活用作动词，带上了宾语。《围城》中的词类活用，充分显示了钱钟书先生用词的形象生动、灵活多变和言简意丰的特点。

二、词语搭配的活用及其修辞效果

词语的搭配一方面受到语法规则的支配，另一方面也要受到语义条件的限制，同时还要考虑社会的使用习惯，即所谓“惯用法”。例如 “空虚”和实力相配，“空洞”和内容搭配。而《围城》突破常规的词语搭配习惯，把具有一定语体色彩的词汇与特定的语言环境相结合，尤其擅长把具有强烈色彩的词汇与一般的语境搭配，形成过分夸张的反差效果，以达到幽默讽刺的目的。像“身材雄厚”、“五官平淡”、 “睡得薄脆”、“补救···健忘”、“交情···生长”等等这样新奇的搭配在文中随处可见，但这并没有违背语法的规范性，而是根据具体语境对词语固定搭配的创造性改变，遵循的更多是情感逻辑，让读者不觉生疏难懂，反而容易引起他们对描述对象的共鸣。对词语搭配的活用，往往创造出各种不同的意象，常见的有比喻意象、比拟意象、夸张意象、移就意象，等等。这些特殊意象的产生，加强了语言的表现力，丰富了语言带来的艺术效果和情感体验。

（8）你和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的古董。

（9）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10）有他，才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11）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

以上几例都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方式（即用本质不同又有相似点的事物描绘事物或说明道理）来改变词的搭配关系。例（8）用“古董”形容“头脑”，形象化地把孙柔嘉眼中的方鸿渐和他父亲的古板、迂腐以及对他们的不满都表现出来了。例（9）的“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这里采用暗喻的手法生动形象地把赵辛楣在方鸿渐面前傲慢无理的神态写出来了。例（10）的“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明显的用比喻手法将胖子曹元朗油光可鉴的脸具体形象地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例 （11）用“冰淇淋”来修饰“作风”，把苏小姐想使自己“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心态酣畅的显露出来。

（12）眉毛高高在上，眼睛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的刺画里中国人的脸。

（13）借决绝的那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

（14）脑子里的学问多的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

以上三例都运用了比拟的修辞方式（即根据想象把物当成人来写，或把人当成物来写，或把甲事物当成乙事物来写）来改变词的搭配关系。例（12）运用拟人手法来描述“眼睛”害相思病状的相貌，俏皮风趣的展现出哈哈镜前面的怪异新奇形象，让人读此忍俊不禁。例（13）中“让交情多延一口气”，这样的主谓搭配，极致的描绘了方鸿渐明知与唐小芙交情已断却仍仍抱有一丝丝希望来宽慰自己的伤心痛苦的失恋心境。例（14）中“学问”本是摸不着看不见的抽象之物，钱先生把它比拟成有形的东西，“多的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这样的搭配，增加了形象感和动感，极大的讽刺了胸中没有多少墨水的冒牌博士。

（15）“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印有行政院字样的信封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

上例运用了夸张手法，“昏天黑地”主要是形容天色昏暗，“挽救”本意是指尽最大的努力，从危险中抢救生命或某种东西。这两个词本身所强调的程度、范围、效果等都是比较强烈的。作者却用来表现陆子潇，使他夸张、虚伪和造作的形态跃然纸上。

（16）辛楣和李梅亭吃了几颗疲乏的花生，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的教育机关去了。   

（17）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塌楼板。

（18）李梅亭想不到他会这样无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 
　　以上三例都运用了移就的修辞方式（即甲乙两项相连把原属于形容甲事物的修饰语移到属于乙上）例（16）中移人于物，疲乏的花生米，冷淡的清茶，全是两人心情的真实写照，“花生”、“茶”是物，“疲乏”、“冷淡”是言人的感受，虽在写物，实在写俩人旅途中的疲软。例（17）则为移物于物。用“笨重”来修饰和描写“顽皮”，使抽象词“顽皮”具象化，从而把豚翁面对方鸿渐与苏小姐不往来的事实时故作幽默、倚老卖老凸显他作为长辈的威望和能力的自信神态活生生的描绘出来了。例（18）移人于人。“一拳打空”本指一个人的动作，“惊慌”则为一个人的心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讽刺了这一类定要在言语中占优势而又失败无趣的形象。 

总之，《围城》中存在大量的词语活用现象，既大大地提高了作品的讽喻性，又增强了读者的阅读趣味，对于绘声绘色地刻画人情物态，深刻地表达情感，常能收到画龙点睛之效。不仅证明了钱先生对词汇的深厚造诣，也体现了钱先生在词汇运用方面的积极创新与探索的精神。